丈夫固然可以认为,妻子如果大度一点,家庭就会很融洽。但是如果这样,家庭好不好便不是丈夫可以掌控的,而是受制于妻子的“大度”程度。这就和心斋说的“以天地万物依于己,不以己依于天地万物”正好相反。
我们如果想齐家,首先要对整个家庭有一个担当,有一个“掌握”。要让家庭依靠自己,而不是自己依靠家庭。《周易》说“乾知大始,坤作成物”,乾的刚健的德行是主导天地化育的,而这个“知”,就如知县知府的“知”,是“知掌”“掌管”的意思。在一个家庭中,如果我要齐家,首先就要有这个不被外物所牵绊、把自己脚跟站稳的能力。只有我们立了这个本,家人才可能被你所转化,而不是你被一些家庭琐事所转化。
心斋喜欢举大舜的例子,他说:“瞽叟未化,舜是一样命,瞽叟既化,舜是一样命。”瞽叟是舜的父亲,是一个很糟糕的父亲。舜只是做好一个儿子当做的,最终把父亲感化。我们试想,瞽叟就算没有被感化,舜的人生丝毫不因此减色半分。舜的人生不靠家庭来决定,全然在于自己。这就是以天地万物依于己了。
如果真能做到“立本”,可能我们的家庭做不到心斋那样幸福,但是我们的家庭一定会达到最大程度的幸福。这就是一个具体的生命的完美了。
如果之前那个例子,那位丈夫能看到家庭的一切问题,在我身上都有其原因,我或多或少给所有的家庭问题推波助澜了,那么事情就好办了。那时候,妻子对丈夫的建议不满时,他便会感受到自己言行的不妥。可能他不会继续理直气壮地和妻子争吵,心里也不会不断地认定妻子固执。认为妻子固执,也是一种自我保护、自我欺骗,是给自己壮胆,让自己忽略掉、掩盖住心中的理亏的感觉。可能这个丈夫立刻就有些愧疚了。只要有了这个愧疚,接下来,不管做什么,夫妻之间的相互体谅之情就会生出来了,妻子这时候就会主动去接受丈夫的意见。这就是心斋常说的:“人不爱我,必有我不爱处。”别人对我没有仁爱,在我一定有使人不爱之处。“爱人直到人亦爱。”我们去仁爱别人,一直到别人也被我感化,也成了一个仁爱的人。
立吾身为一家之本,进而可以为一族之本,甚至可以为天下之本。学生回忆心斋先生,说:“先生每论世道,便谓自家有愧。”心斋每每谈及世道,谈到一些国家的状况,就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,很是愧疚。这便是齐家功夫做到极深厚了。
我们现在这么讲:所有的事情,都要看到问题在我这里,我们解决一切问题,都要从我这里出发,把我自己作为“革命根据地”。这个讲法似乎是个方法,是个道理。所谓方法、道理,就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,照做就好了。其实,这不仅是方法、道理、知识,而且是一种实实在在的“体验”。所以,心斋的族弟一庵先生强调“格度体验到吾身为本”。这是何种体验呢?
我把心斋读得很熟,知道一切的根本在我身上,而实际和妻子产生争执的时候,我下意识就在妻子身上找原因,而不是当下感到愧疚——我激发了妻子的抱怨。这就是没有体验到“一切问题的根本在我身上”。心斋讲了好多的道理,好多的方法,来帮助我们逐渐体验到“一切问题的根本在我身上”。心斋说,我们修身真能修到体验到“本在吾身”的地步,那么我们就可以“位天地,育万物”——让天地各安其位,让万物生生不息地化育了。
心斋悟道正是和这一点相关的。那是在正德六年,他当时二十九岁,做了一个梦,梦到天塌下来了,压到人身上,万人在奔走哭嚎。我们想象一下,倘若自己做了这样一个梦,心中必是慌张,会想着怎么逃生。而心斋在梦里一点也没想到自己,只是想着天下人怎么办。这就是“天地万物依于己”了。他在梦中独自一人,奋臂托天。看到日月星宿次序紊乱,又在梦中把他们整布如故。醒来的时候,浑身都是汗,仿佛淋了一场大雨。当时他觉得:“心体洞彻,‘万物一体、宇宙在我’之念益真切不容已。”心里非常透彻,真切感受到万物真是一个整体,而整个宇宙万物皆依靠于我,这种感受一直在心中,不能停息。这样一种感受不是一个知识性的理解,而是一个真实的“体验”。
在梦中,心斋先生的状态是“宇宙在我”,而醒了之后,心斋先生的一切言行都是“宇宙在我,天地万物依于己”的状态。这样的状态,成了心斋人生的基本状态。有了这样一个状态,齐家也只是时间问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