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马错论伐蜀 《国策》
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。司马错欲伐蜀。张仪曰:“不如伐韩。”王曰:“请闻其说。”
对曰:“亲魏善楚,下兵三川,塞辕、缑氏之口,当屯留之道,魏绝南阳,楚临南郑,秦攻新城、宜阳,以临二周之郊,诛周主之罪,侵楚、魏之地。周自知不救,九鼎宝器必出(10)。据九鼎,按图籍(11),挟天子以令天下,天下莫敢不听,此王业也。今夫蜀,西僻之国,而戎狄之长也。敝名劳众(12),不足以成名;得其地,不足以为利。臣闻:‘争名者于朝,争利者于市。’今三川、周室,天下之市朝也,而王不争焉,顾争于戎狄,去王业远矣。”
【注释】 本篇选自《战国策·秦策一》。司马错,秦人。张仪:战国时魏人,入秦任秦惠王相,封武信君。他以连横策略游说诸侯服从秦。秦武王即位后,他入魏为相,公元前310年卒。三川:今河南宜阳地。因境内有河(黄河)、雒(洛)、伊三条河流而得名。 (huán)辕:山名。在今河南偃师东南,接巩县、登封两县界。因山路有十二曲,盘旋往还得名。形势险阻,历代为控守要地。缑氏:一作“侯氏”,古地名。在今河南偃师东南,因山得名。地当伊洛平原东部嵩山口,历为军事要地。屯留:在今山西屯留县。南阳:在今河南南阳。战国时为韩地。南郑:在今河南新郑。新城:故地在今河南襄城县。二周:指都洛阳的周王室(东周)和附近的一个小国西周。西周是周考王时分封的,开国君主是西周桓公,建都河南(今河南洛阳西)。周王室和西周都在前256年为秦所灭。侵楚、魏之地:这句与上面“亲魏善楚”的策略矛盾,疑是后人误抄入的句子。(10)九鼎:同《臧哀伯谏纳郜鼎》注及《王孙满对楚子》注。(11)图籍:地图和户籍。(12)敝名:一本作“敝兵”。
司马错曰:“不然。臣闻之,欲富国者,务广其地;欲强兵者,务富其民;欲王者,务博其德。三资者备,而王随之矣。今王之地小民贫,故臣愿从事于易。夫蜀,西僻之国也,而戎狄之长也,而有桀、纣之乱。以秦攻之,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。取其地,足以广国也;得其财,足以富民;缮兵不伤众,而彼已服矣。故拔一国,而天下不以为暴;利尽四海,诸侯不以为贪。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,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。今攻韩,劫天子。劫天子,恶名也,而未必利也,又有不义之名,而攻天下之所不欲,危。臣请谒其故:周,天下之宗室也;韩,周之与国也。周自知失九鼎,韩自知亡三川,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,以因乎齐、赵,而求解乎楚、魏。以鼎与楚,以地与魏,王不能禁。此臣所谓‘危’,不如伐蜀之完也(10)。”
【注释】 务:专力。故臣愿从事于易:易,平易,与险对言。司马错认为伐韩是危险的,而伐蜀就比较容易取得成功。缮:补,治。四海:应作“西海”。危:应为“危矣”。谒:说明,陈述。宗室:共同宗奉的王室。与国:盟国。因:利用。(10)完:犹言方全。
惠王曰:“善!寡人听子。”卒起兵伐蜀,十月取之,遂定蜀。蜀主更号为侯,而使陈庄相蜀。蜀既属,秦益强富厚,轻诸侯。
【注释】 属:附属。
【译文】 司马错和张仪在秦惠王面前争论。司马错主张伐蜀,张仪说:“不如伐韩。”惠王说:“愿听听你的主张。”
张仪回答说:“亲近魏国,友善楚国,发兵东下三川,阻塞辕和缑氏险要的出口,挡着屯留的道路,魏国断绝南阳,楚国兵临南郑,秦军进攻新城、宜阳,逼近东西二周的郊外,声讨二周君主的罪行。这样,逐渐进展到楚国和魏国的地方,周自知不能得救,必然把九鼎宝器交出来。我占有了九鼎,按照地图和户籍,挟持周天子来号令天下,天下没有谁敢不听从的,这是帝王的事业啊。现在,蜀是西方一个偏僻的国家,是戎狄的首领。伐蜀,士兵疲乏,百姓劳苦,却不能成名;得到它的土地,也没有什么用处。臣听说过:‘争名的人必须在朝堂,争利的人必须在市井。’如今三川、周室,就是天下的市井朝堂,大王却不去争夺,反而去争夺戎狄,这样离王业就很远了。”
司马错说:“不是这样。臣听说,想富国的人,要专力扩充他的土地;想强兵的人,要专力富裕他的百姓;想做天下帝王的人,要专力传播他的恩德。这三条都具备了,王业就跟着来了。如今大王的地方小,百姓贫穷,因此我愿意做那容易成功的事。蜀,西方一个偏僻的国家,是戎狄的首领,而且出现了夏桀、商纣那样的乱政。如果用秦国的兵力进攻它,就像豺狼追逐羊群一样。夺取了它的土地,可以扩充秦国的土地;得到它的财富,可以富裕秦国的百姓。用兵并不伤害百姓,它就已经降服了。因此灭亡一国,天下不认为我们残暴;取得了西海的财富,诸侯不认为我们贪婪,这是我们一举而名实两得的事,并且又有禁暴止乱的好名声。如今进攻韩国,威胁周天子,这是坏名声,而且未必有利,还会得个不义的名声。况且攻取天下所反对攻取的,危险!请让我再陈述这个道理。周,是天下共同宗奉的王室;韩,是周的盟国。周自己知道会丧失九鼎,韩自己知道会丢掉三川,那么必定会把两国的力量联合,共同商讨对策,而且利用齐、赵去离间楚、魏和我们的联盟。这时候,周把九鼎送给楚国,韩把三川割给魏国,大王是不能禁止的。这就是我所说的危险,不如伐蜀万全。”
惠王说:“很对。我听你的主张。”秦国终于起兵伐蜀,十个月的时间攻克,于是平定了蜀地。蜀的君主改名号为侯,秦王派陈庄去做蜀相。蜀归属了,秦国更加强盛富裕,轻视各诸侯国。
范雎说秦王 《国策》
范雎至秦,王庭迎范雎,敬执宾主之礼,范雎辞让。是日见范雎,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。秦王屏左右,宫中虚无人。秦王跪而进曰:“先生何以幸教寡人?”范雎曰:“唯唯。”有间,秦王复请,范雎曰:“唯唯。”若是者三。秦王跽曰:“先生不幸教寡人乎?”
范雎谢曰:“非敢然也!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,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。若是者交疏也。已,一说而立为太师,载与俱归者,其言深也。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,卒擅天下,而身立为帝王。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,是周无天子之德,而文、武无与成其王也。今臣,羇旅之臣也,交疏于王,而所愿陈者,皆匡君臣之事,处人骨肉之间。愿以陈臣之陋忠,而未知王心也,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。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,知今日言之于前,而明日伏诛于后,然臣弗敢畏也。大王信行臣之言,死不足以为臣患,亡不足以为臣忧,漆身而为厉(10),被发而为狂(11),不足以为臣耻。五帝之圣而死,三王之仁而死,五霸之贤而死,乌获之力而死(12),奔、育之勇而死(13)。死者,人之所必不免。处必然之势,可以少有补于秦,此臣之所大愿也,臣何患乎?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(14),夜行而昼伏,至于菱水(15),无以其口,膝行蒲伏,乞食于吴市,卒兴吴国,阖闾为霸。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,加之以幽囚不复见,是臣说之行也,臣何忧乎?箕子、接舆(16),漆身而为厉,被发而为狂,无益于殷、楚。使臣得同行于箕子、接舆,可以补所贤之主,是臣之大荣也,臣又何耻乎?臣之所恐者,独恐臣死之后,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(17),是以杜口裹足,莫肯向秦耳。足下上畏太后之严,下惑奸臣之态,居深宫之中,不离保傅之手(18),终身暗惑,无与照奸(19),大者宗庙灭覆,小者身以孤危,此臣之所恐耳。若夫穷辱之事,死亡之患,臣弗敢畏也。臣死而秦治,贤于生也。”